挫傷者的孤獨戰鬥

沒有反抗勇氣的,固然悽慘可悲,但沒有徹底反抗的勇氣,在半途裡便挫折的人——他不能徹底實踐他的意志而摧毀了時,才是人生莫大的悲劇。只有有徹底反抗勇氣的人,才配期待能劈開自由與光明之路的希望實現。──鍾理和《門》

 

 

        生命中有很多種生活的方式,魯迅與鍾理和選擇在挫傷中獨自前行,因為批評家總是一個孤獨者,他們的執著將自己引向自我的深處。魯迅、鍾理和都不甘於一名世間看客,他們勇於化行動為書寫的實踐,縱使外在環境的磨練與人生病痛的苦痛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,也啟發兩人戰鬥式的寫作精神。觀看魯迅作品的孤獨性無不展示出深刻的現代內涵和生命啟示:「從暗綠的密葉裏顯出十幾朵紅花來,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,憤怒而且傲慢,如蔑視遊人的甘心於遠行。[1]魯迅一生皆在被割裂的自由夾縫中經歷孤獨的擺盪,對於離鄉許久的魯迅而言,小說裡的敘事者「我」就如同魯迅被憤怒且傲慢的紅花蔑視,衰敗的廢園、狹小陰濕的店面及破舊的招牌形構出一幅人事滄桑的畫面,顯得返鄉的意興索然。魯迅實際的文化戰鬥歷程,當中所承擔的漫長現實道路都使他感到具體社會歷史的悲愴,最終人也不過是個繞點小圈子的蜂子或蠅子: 

我在少年時,看見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,給什麼來一嚇,即刻飛去了, 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,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,便以為這實在很可笑,也可憐。可不料現在我自己也飛回來了,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。又不料你也回來了。你不能飛得更遠些麼?[2] 

同窗呂緯甫的一番話,其實或可視之為魯迅對生命眷戀之情的部份投射,因而魯迅話一轉也回道:「大約也不外乎繞點小圈子罷。」人生雖短,仍可有所作為,所以魯迅雖然孤獨,卻不因此灰心,唯其孤獨,才顯現出社會炎涼,唯其炎涼,才能顯示僅存的人性美善,魯迅孤獨不是悲慘,而是態度篤定的展現。以孤獨看待鍾理和,其身處戰後臺灣時代變遷,整個社會都失去原有既定軌道的崩落之下,促使鍾理和性格與書寫上具有挫傷性,這也讓鍾理和在文學上有異化表現: 

      我混在像送葬的行列一般靜默肅穆的鄉民中,向妻的家走去。興奮的心情傳到兩足,踏起來一步高一步低,跌跌撞撞的,仿佛走在極陌生的地方。人家蹲列在道路兩旁,覺得是那樣的低矮、寒傖、侷促,且都灰塵僕僕。人像老鼠似的靜悄悄地進進出出。[3]

文中直接以送葬行列比喻靜默不語的村民。村民心中的愁苦與「我」回鄉的興奮成了最大對比,作者以興奮的心情回到家鄉,可是他卻覺得走在陌生的地方,因為村裡的每個人都像老鼠靜悄悄地進出。因為談的都是旱災的情形,倒不如不說,村裡的氣氛異常的詭異,彼此之間無話可說。這景況使作者感到不安,心中所嚮往的美好故鄉,竟是如此悲慘。故鄉充斥時代摧殘下的烙印,這也烙在鍾理和跳動的心靈上,如今的故鄉對於鍾理和所謂追尋原鄉的情緒,已很失落背離。因此走在村民行列之中,「我」如同是一個獨行者的孤單。

        鍾理和的作品中顯現作品與其人生命的交融,切實咀嚼了生活和生命歷程,「故鄉四部」最後寫下對未來的想法:「也許這些都是一個錯誤吧,一個極其偶然的錯誤吧。到了那個時候,一切都會被修正過來,生活會重新帶起它的優美、諧調和理性。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之後,當我們睜開眼睛來時,世界仍舊是那樣的美麗可愛![4]以上「故鄉四部」的一段話正顯現了鍾理和自身特殊的自然特性,對未來仍有希望的想法。細緻的人物刻畫與環境描寫,加上第一人稱的敍事觀點,無不強調出「故鄉四部」的真實性,同時也寄寓鍾理和個人的生命足跡,無形中呈現質樸的農民特質式的樂觀性格。戰後臺灣社會氣氛的緊繃,雖不容任何批判之言,但鍾理和體認到理想社會的追求仍相當重要,因此他打破沉默,以文學表現人性的美善與生活的溫情,同時讓他的作品少了一份明顯的抗議色彩。

        唯有了解才會關心,唯有關心才會行動,鍾理和雖然不像魯迅用筆犀利、尖銳地解剖人性,但他與魯迅在領受了時代、家國的毀壞後,都仍對故鄉懷有希望,與溫和悲憫的人道精神,可見兩人生活背景、性格、文學上都有極為雷同之處。魯迅、鍾理和的孤獨在於對社會弊病和人性弱點的透徹觀察,及對大眾國民的失望,他們兩人終生雖因未尋找到理想之境及其人們而挫傷,但對未來並未絕望。於是我們在故鄉系列作品中看到了魯迅的寂寞,[5]鍾理和的彷徨,也看到了魯迅的救贖與鍾理和的希望。 


結語

        在艱困的時代之中,從魯迅與鍾理和文字中我們看到來自對原鄉的勇氣和力量,二人舉世皆濁我獨清,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文學角色,隱藏具體情感的孤獨悲愴,進而昇華為孤獨者的共同先行形象。魯迅因為自身的批判立場,不得不選擇遠離中心,站在邊緣位置戰鬥,這勾畫了一個啟蒙人群而又疏離人群的改革者形象——虛無、孤獨、悲劇感。而鍾理和「故鄉四部」對於戰後臺灣農村的凋敝衰敗,以及人心毀壞的深刻書寫,同樣具有批判與救贖味道。兩人的書寫批判絕非來自個人性格上的好戰,而是出發對社會改革的人道精神。對於故鄉兩人採觀察現實、歷史的筆錄以期盼未來,擔任社會觀察與批判之角色亦為兩人的基本立場。孤獨的目光下《故鄉》及「故鄉四部」中有著無奈腔調,這是因為作品表徵了徹底反抗的勇氣,如同魯迅〈怎麼寫——夜記之一〉所說的:

前面則海天微茫,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裏。我靠了石欄遠眺,聽見自己的心音,四遠還彷彿有無量悲哀,苦惱,零落,死滅,都雜入這寂靜中,使牠變成藥酒,加色,加味,加香。這時,我曾經想要寫,但是不能寫,無從寫。這也就是我所謂「當我沉默著的時候,我覺得充實,我將開口,同時感到空虛。」[6] 

魯迅與鍾理和以「我」為敘事者,帶領我們進入他倆的故鄉,反而更為凸顯作為社會啟蒙先行者的孤獨。整體看來鍾理和並不和魯迅完全等同,風格上魯迅少了一份鍾理和式的溫情,然而知識分子的共同使命卻先後在兩人身上發酵。對於原鄉(中國/臺灣)他們都付諸援救的行動,努力對多舛世界進行抗爭,由《故鄉》、「故鄉四部」我們看到精神一致的知識分子良知,與劈開光明之路的實現。

 參考文獻

鍾理和,《鍾理和集》,臺北市:前衛,1991 
廚川白村,《苦悶的象徵》,臺北市:志文,1992
魯迅/著,楊澤/編,《魯迅小說集》,臺北市:洪範,1994 
魯迅/著,楊澤/編,《魯迅散文選》,臺北市:洪範,1995 
張良澤,《臺灣文學、語文論集》,彰化縣:彰化縣立文化中心,1996 
鍾理和,《鍾理和全集3》,臺北市:遠行出版社,1977 
鍾理和,《鍾理和全集6》,臺北市:遠行出版社,1977 
鍾理和,《臺灣文學兩鍾書》,臺北市:前衛,1998 
中島利郎/編,《臺灣新文學與魯迅》,臺北市:前衛,2000 
應鳳凰,《鍾理和論述:一九六○-二○○○》,高雄市:春暉,2004 
黃錦樹,《文與魂與體:論現代中國性》,臺北市:麥田出版,2006 
張清文,《鍾理和文學裡的"魯迅"》,政大中文所博士論文,2006

pic from:http://mpa.ngo.org.tw/jpg/Cliho.jpg


[1]魯迅/著,楊澤/編,《在酒樓上》,《魯迅小說集》,臺北市:洪範,1994,頁184
[2]同上註,頁186
[3]鍾理和,〈竹頭庄〉,《鐘理和全集3》,臺北市:遠行出版社,197732
[4]同上註,〈親家與山歌〉,《鐘理和全集3》,頁71
[5]參見許壽裳,《亡友魯迅印象記》,北京市: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,1953魯迅在許壽裳的回憶裡有時也是寂寞的:「近年來,魯迅因受禁錮,文章沒有地方可以發表……魯迅有時也感到寂寞,對我詳述獨戰的悲哀,一切人的靠不住。」
[6]魯迅/著,楊澤/,《三閑集˙〈怎麼寫——夜記之一〉》,《魯迅散文選》,臺北市:洪範,1995,頁314~315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Lorar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